2017年11月9日星期四

寻踪若尔盖(1)

在白露后的第七日,日头不复,秋雨绵绵。我们迈过万水千山,只为每道连绵起伏后的振奋,只为找寻第一缕秋的金黄。

为你而来,若尔盖。

若尔盖,相传源于某个藏族官员的名字,其藏文原义为:牦牛喜欢的地方。无论如何,这大抵是很不浪漫的。打小被教科书洗脑“天苍苍,野茫茫”,“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我,对草原抱有朴素的憧憬,而朋友告诉我,那是个有诗的地方,所以我愿意相信,若尔盖——若尔之盖,这是包容一切生灵的广阔天空与原野。

我不笃信佛教,藏人传奇也知之甚少,对这片土地自是谈不上感情的,但生命往往有柔情似水的跟头,佳期如梦的际遇,也有冥冥中自有的定数。在确定成行前的半个多月,我开始拜读阿来的《尘埃落定》,它被誉为记录了土司制度最后辉煌兴衰的魔幻主义史诗。这是一本让人痴迷的书,和不忍释卷的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不同,这种痴迷在于无论何时翻开文字,就会进入书中康藏地区跌宕起伏的“魔幻”时代。

在第一天大巴摇曳的下午,在远离汶川与绵虒的国道上,最终不舍的合上了最后一页,告别了书中大智若愚的“傻子”,深渊与毒药的女子。却未曾想到,自己已然身处书中土司的领域。

最近的遥远

第一天当晚夜宿理县古尔沟镇,这是一个典型的以国道经济为导向的小镇,几乎所有重要的建筑都团结在道路两旁。在约摸两公里沿河的主道上,竟前后不下十家酒店宾馆,在夜色掩映中闪烁霓虹的光,虎视眈眈的盯着过往的钱包。清冽的空气提醒我们已经来到高原边缘,略嫌冷清的酒店暗示着这已是淡季,只有国道上时而呼啸的工程车、运渣车,不断将你抛回现实。

落脚的酒店旁有天然的河流奔腾不息,也有人工的“温泉”亘古不变,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百无聊奈之下做了一些功课,得知阿来的故乡在北方不远的马尔康,而故事中的麦其官寨的原型卓克基土司官寨,也在此地。我们的行程不会经过马尔康,但在一路向北前往红原的某个岔路口,会有离它最近的一刻。因而在第二天的摇曳中,我一直竭力保持清醒。
“咫尺”原本形容距离很近,但加上天涯后,却无尽遥远起来,这颇有些哲学层面对立统一的美感。但这在次日早晨看着马尔康的路牌在身后的尘埃中迅速远离的我而言,一丁点儿不美,只有遗憾。彼时一切发生的太快,突然间耳畔想起了不一样的声音——《天地孤影任我行》(电影《东邪西毒》序曲),浑厚沉重的鼓点将我从睡梦的边缘唤醒,循着一般人清醒后的惯例——确认自己身在何处,透过车窗看到了G317旁的深绿的路牌——“马尔康,嘉绒圣地”。同时恰逢该序曲播放至一分钟左右,处在从前段的压抑至中段恢弘的转捩点,在这冥冥中的一刻,宛若朝圣曲。

我相信注定与巧合,也愿意相信脚下这充满灵性的土地,于是睁大眼睛,不想错过每一丝的可能与命运。看着窗外已泛黄的原野不断逝去,恍惚间仿佛随着“傻子”在草原策马奔驰。可惜的是, 那些变革年代的命运转折在这块土地上留下的痕迹,在大约一个世纪的时光中早已消磨殆尽,社会主义的国道上一路都是建设工地。

在海拔4345米的查真梁子极目远眺,只恨没带上有X光加持的黑科技望远镜,只落得自己目眦尽裂,仍未能有幸目击那传说中在此地一分为二毅然分手分别汇入长江黄河的河流。暗忖许是过了汛期的缘故,又或者误打误撞到了“查假梁子”?无论如何,这里已经是货真价实的高原,从鼻腔经由呼吸道下疏肺泡,继而上呈大脑,一系列系统自检后,这梁子上将真的不会高原反应的人查了个清楚,两类人群自此划下分水岭。或许这才是“查真梁子”的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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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真梁子的经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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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真梁子全景

下了梁子,辽阔无垠的草原初露端倪,一张张WinXP桌面撩动着人的兴奋点。经此一役,没有和高原结下梁子的,此后几日大可无忧,其余缺氧群众,逐步进入半休眠状态,任由孜孜不倦的红细胞们加班加点的做着携氧临界实验。

在红军曾经走过的草地——日干乔沼泽地上,早已布满了栈道,在红旗下生、长并活着的人们,无意在栈道上散漫以证明血液中的红色。而一旁延伸的公路,远处土坡上白色主调的小镇,辅以碧云长空,着实美得惊心动魄,于是纷纷不惜费电,拍个不遗余力。公路大片的天时地利俱备,仅差人和,只叹心有余而力不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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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干乔公路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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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回眸的惆怅

行过这旧时的死荫沼泽,不知过了多久,工地又多了起来。这些工地遍布道路两旁,经由工程车辆行进的轨迹串连起来,犹如一字长蛇。在这蛇身蜿蜒的我们,止步于“九曲黄河第一湾”前必经之路的施工现场。俗语有云,“车到山前必有路”,此处无山,因而无路可走,于是最期待的“宇宙中庄严幻影”看不到庄严仅剩幻影。带着遗憾,只得提前赶往若尔盖县,今晚的落脚点——星空花园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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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阳刚露倦意准备投入大地怀抱之前,我们到达若尔盖县城。这是一个沿着川朗公路和曲折的黑河而构筑的小城,我们下榻的酒店位于西部牧场,离城约莫四公里。这么精确的距离自然是后来才知道的,而在当天夕阳绚烂的傍晚,在车上积攒的丰沛的精力,驱使着我们妄图步行到城里的野心。俗话又云,“望山跑死马”,四条腿的马不行,两条腿的人自然也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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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为数众多的徒劳中,我算是幸运的。我有个比较费脚力的习惯,在每到一处会滞留一段时间的所在,要用脚步丈量周围的环境。在客房一楼至三楼的楼梯间和过道,悬挂了八宝祥瑞的甬道,在夕阳余晖从屋顶洒下的金色的大堂,都留下了我的足迹。以至于出发追赶时,前行探路者已甚远,索性将步伐放得更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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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客房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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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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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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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3

对藏族的祥瑞知之甚少的我,留意到在头一天(古尔沟)的酒店前台顶上悬挂着宝瓶图案的壁画,在这里的甬道里又见到宝瓶为主体的壁画,估摸着宝瓶应该有财神的意味,加之此行的导游娟妹在车上曾提及拍照时要注意当地风俗礼仪的事儿,于是奔到前台问询是否有忌讳拍照之处。酒店当天的前台是个可爱的藏族姑娘,用浓重口音半熟练的普通话解释说,悬挂的是吉祥八宝,酒店是不忌讳的,只有庙里才可能会禁止拍照。当又问及宝瓶图案的寓意时,她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的说自己对此知道的不多。

之后我想拍一下大堂全景,她立即灿烂的欢迎,边说着将身子埋在了柜台后面。我有些诧异,随即明白了她不想影响拍照的好意,于是连忙横七竖八的拍了几张,也顾不得测光和角度了。直到我出声表示已经拍完并致谢时,她才重新探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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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八宝的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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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大堂

后来第二天临行前,在等人的功夫,我望着酒店门口的牌子直发呆,猛然想起什么,冲进大堂在前台劈头盖脸的问道:为什么叫做星空花园酒店呢?原想有个浪漫的解释,比如屋顶嵌有透明的玻璃,可以昼观苍穹夜望星空。这时当班的换了一位姑娘,导游娟妹也恰巧在前台,她们俩略微迟疑,互相张望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的答道:就叫做星空花园酒店啊。看着她们不容置疑的样子,我只好自嘲的笑笑,看来腐儒命名总有一番讲究的陋习,终归没带到这淳朴的草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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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一隅

酒店大门出去,正对着的是花街,原名天街,是一条刻意打造的丽江风格的商业街,布局呈口字型。整条花街以木石为墙,玻璃为顶,风雨不侵,阳光和蓝天却透了下来。此时正直淡季,大部分店铺已关门上锁,整条街市归于平静,花街的风情仿佛永远凝固于娴静的美好,只剩各类涂鸦文字见证着曾经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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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花街

在第一个街角,有一家仍未打烊的火锅店,男女主人在店门口忙碌着,他们正手脚麻利的从桌上一束束灰褐色乔木上,摘下橙黄色的果实,放进酒桶里。上前询问后,得知在准备当地特色的沙棘酒。男主人表示,沙棘果营养价值高,能降血压血脂,大概两年成熟一次,当地人一般不去采摘,只有经营餐饮的人会去摘了泡酒。我厚颜暗示想尝上一颗,男主人笑盈盈的告诉我不妨多拿一些,于是取了一束,摘了一颗放在嘴里。咬开沙棘果,首先在口腔中爆开,刺激味蕾的是浓厚的酸味,继而微微的涩从果实中部传递到舌尖。对于喜爱酸味的我,沙棘果的口味还算不错,但终归不能算是美食,可又难拂店主美意,只能再三言谢后带着一束沙棘继续前行,遂有四处“兜售”沙棘果儿,酸倒无数门牙的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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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向西

花街的第二个街角,是一家小酒馆,虽然舞台前立着架子鼓,但仍旧掩盖不了其民谣酒吧的本质。当晚,我们非“高反”以及“家教”不严的人士,组团光顾了这里。也是在这里,我敞开生锈多年的嗓子,唱起多年前的歌,熟悉的音符和着时间漂移的歌词,仅剩的节奏沦丧在陌生的明暗交错之中。比起我的生疏,店主人要驾轻就熟得多,一曲《成都》,一首《平凡之路》,让人屏息聆听,久久回味。中间儿某个时候,我悄悄问他,是否知道这个季节日出的时间,他以犹疑回应,最终只勉强给了个答案,和酒店前台的回答相近——大约在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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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嘎村

对草原日出蓄谋已久的人而言,这么粗略的时间是远远不够的。预报的日出时间是六点五十二分,和当地人的模棱两可相差近一小时,但这时摆在面前的不是判断题、选择题。于是在凌晨六点时分,我已如期站在酒店大门前,花街邮局的邮筒旁,望着天空恍惚不觉。下弦月隐约云端,偷窥世人酣梦,未有破晓的晨光,仅只点点星光悬在半空,自不量力的与皓月争辉。

碍于云层太厚,终究未能守得日出东方的盛景,带着几分失落,回到了酒店。 收拾行囊时,在酒店房间的桌上,发现一本毫不遮掩,以旅游为目的的宣传册——《达古,最近的遥远》,顿时被照片和文字所吸引,翻开扉页,赫然有阿来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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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一切若有似无,唾手可得而遥不可及,可不正是最近的遥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