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3日星期五

城北小记


题记

月余前偶赴城北,今朝忆起,仍心惴惴,遂小记之。呜呼北乱,十年如昔,渺渺“北改”,四载依旧。


纷乱城北,十字路口的红灯冻结着各类引擎的突突声以及蠢蠢欲动。由红转黄将绿的几秒,喧嚣中仿佛有冲锋号响彻长街。两轮、三轮、四轮,宛如游鱼掠食般四散,彼此毫无默契,但辗转腾挪间或停或闪,却各有轨迹全无阻隔,隐隐契合某种规则。这规则叫做本能,钢铁包裹下的血肉之躯的生存本能。

这等严峻下,刻意选了面色温和慈眉善目的女车手,随口还了价。在她开始从市价公理,生活境遇等各方面入手企图说服我之前,我跳上了车。没料到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姐开的是三轮,却偏偏有坦克手的胸怀,遇沟壑生蹚,逢凸起硬刚,一副势不可挡的气势。一路下来,坑洼何处臀部尽知。得亏没有台阶,否则以上文字全成了“惊魂未定”.....


焉识人生

“无垠的绿色起伏连绵,形成了绿色大漠,千古一贯地荒着,荒得丰美仙灵,蓄意以它寒冷多霜疾风呵护经它苛刻挑剔过的花草树木,群马群羊群狼,以及一切相克相生、还报更迭的生命。”
西北草漠在严歌苓笔下就这样掀开了神秘面纱,宏大、荒芜,而又充满宿命感。这里有自由的狼群马群羊群,在自然造就的生态链中遵循自己的宿命,轮转不息;这里有不自由的“直立兽”,着衣冠负枪支戴枷锁,在政治酿成的悲剧中消磨自己的生命,悲怆不止。当不自由完成对自由的侵袭,故事便由此开启了。开篇引子仅用了寥寥数百字,便用独特的风格俘虏了我。

陆焉识

如书中前言所说,她的文字,“冷静与幽默同行,温情与练达并重”。冷静与幽默,更多体现在劳改的西北,严歌苓用充满想象力而又幽默感的文字,刻画出环境、背景、人物以及命运。读的时候,时而忍俊不禁,回想起来又为字里行间透着的时代的残酷而动容。
在她的笔下,主人公陆焉识是“严寒、饥荒、劳累最难以杀害的人之一”,在“活物们被吃得所剩无几”,“谈人色变”的“人吃兽的大时代”,苟且求安。他自始至终追求自由,并且以自己知识分子特有的方式进行反抗。不愿坠入包办婚姻的枷锁,离开五年留学时的“活扣儿”,匿名报战,逃离沦陷的上海,脱离课本的教学,逃狱,自首(以某种程度的不自由换取家人和自己的一定程度的自由),最终“草地大得随处都是自由”。服刑期间在脑海中写回忆录、随笔,是仅有的精神自由,甚至他对冯婉喻的爱情,也是籍由这份精神自由而萌发,可以认为是自由的寄托与象征。
我相信那一定是爱情,但可能因为以回忆为主要载体,限制了对这份感情的铺陈展开,缺少了生物学的激素与多巴胺,哲学的“亲密”“激情”与“承诺”,更别说感人肺腑(鸡皮疙瘩一地)的箴言了。如果说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回忆则是一副大脑任意勾绘的画卷,那一瞥经过多年描摹美好得惊心动魄更甚当初。这份回忆中的爱情,少了心潮澎湃铭心刻骨,平淡而真实。
当他得偿所愿,以自由身回到上海,回到前妻冯婉喻和家人身边时,却发现身陷生活的囹圄。一日“犯罪”终身罪犯的身份,与后辈子孙的隔阂与不相识,让他虽远离了牢狱之灾,却如同画地为牢。唯一的寄托是失忆的前妻。
读到陆焉识逢大赦释放时,就一直在揣摩之后的故事走向,一直担心流于俗套。看到冯婉喻失忆时,不禁拍案叫绝。如果不失忆,如何弥合她和他数十载黑暗中描摹的不同;如果不失忆,如何弭平她崇拜的风度翩翩舌灿莲花的语言学家与口吃沉默的释放人员的落差;如果不失忆,她为他所做的牺牲(伟大却满是伤痛)可能会使她无法面对。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在冯婉喻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陆焉识以陌生却相知的身份守护着,彼此仍旧是对方最美好的回忆。
陆焉识并不是斗士,追求的是小我之自由,在那些纷乱年代,这对于“没用场”的知识分子来说,不止奢侈,甚至卑微渺小。悲哀的是,囚禁其身最久之处,却是其心识得爱情,最终自由的所在。

冯婉喻

在写下这些读后感之前,曾短暂看了严歌苓的《一个女人的史诗》。直觉告诉我,严歌苓很善于讲述这类为爱情执着的女人的故事,这些情感伟大而坚贞,这些故事都是史诗。冯婉喻便是这史诗中的一章。
她生于旧时,嫁由旧式,却因这桩姑母巩固地位的“政治婚姻”遭遇了爱情。这是一份由得陆焉识的来去浮沉而忽远忽近的爱情,在姑母的苦头下东躲西藏的爱情,充满付出与牺牲的爱情。社会更迭,命运多舛,她的矢志不渝终等到浪子回头的丈夫归来时,却罹患失忆,这份等待与奉献的爱情至此推向最高潮。
这样的结局并不缺憾。毕竟陆焉识历经沧桑的领悟后爱着的是自己从回忆中拼贴的冯婉喻,是从书信的娟秀小楷中交流的冯婉喻,他并不了解她的付出与牺牲;而冯婉喻爱着的膜拜着的陆焉识也已不是曾经的他。
女性拥有对爱情最可贵的单纯,这能让她们认清自己一往无前百折不饶。当然,不是所有爱情都有完美结局,但至少都是值得歌颂的史诗。

恩娘

可能是因为取材家族历史,所以小说大部分都是男性视角和风格,尤其是陆焉识为主的留学、逃难及劳改等部分,不由让人联想起钱钟书先生笔下的另一个公子哥方鸿渐的故事。当然,还是有女性视角对生活的极致观察,其中以恩娘的形象为最。
恩娘属于女性中精于算计的一类,生活的智慧给了她两样武器——攻守兼备的眼泪和滴水不漏的语言艺术。有赖前者站稳脚跟巩固地位,依仗后者将小两口逼成了“地下党”。这种算计的成果,对外体现为客套殷勤苦心经营留住面子,对内则是步步为营弦外之音挤兑怄人。
摘录几句书中恩娘精彩的词儿,严歌苓对此类语言武器的掌握可见一斑。
还不晓得吗?早就多你了,你不识相,一定要赖在这里,害得人家正经夫妻不好做,半夜三更出去做野夫妻,宁可给雨淋。要不是你,人家会做出这种不要面孔不要体统的事吗?这是读书人家,哪一辈做过这种不作兴的事体啊?这么大的房子,楼上楼下,你挤得人家没地方蹲,花那么多钱买票子到戏院里去亲近,还不晓得自己多余吗?
当然,这不能归咎于恩娘本身,只是生活和时代的造就罢了。

其他

书中还有很多角色,冯(陆)家几个被时代“锤骟”后命运各异的子女、临终时智慧宽容的邓指、蔫儿坏却渴望父爱的粱葫芦等,都刻画得棱角分明,就不赘述了。

欧米茄

欧米茄手表贯穿几乎全书,是陆焉识“枷锁”一生的见证,也是爱情的信物与寄托,中途易主还见证了出轨和宽容。

“没用场的人”

这是书中恩娘对陆焉识的判断,是从人情处世的角度。实则在那个“枪杆子”以及后来的“革命”年代,知识分子何止人情世故“没用场”,一丁点的不识时务口不遮拦都会带来莫大的牺牲。
书中严歌苓就此有一段精辟的描述,摘录如下。
一般此类“没用场的人”都有一身本事,误以为本事可以让他们凌驾于人,让人们有求于他们的本事,在榨取他们本事的同时,至少可以容他们清高,容他们独立自由地过完一生。但是他们从来不懂,他们的本事孤立起来很少派得上用场,本事被榨干也没人会饶过他们,不知如何自身已陷入一堆卑琐,已经参与了勾结和纷争,失去了他们最看重的独立自由。

“陆犯焉识”

冒着过分解读之嫌,自不量力的妄议一下书名的几重含义。
解读需从释义开始。陆,抱着不妄自猜度作者的隐喻的前提下,仅只是姓。犯,可名词亦可动词。焉字多用于文言,这里大概有两种意思,表疑问的怎么或如何,表否定的不。焉识,就是怎会认识,如何知道,不认识,不知道。这样便不难理解小说的名称了。
首先顾名思义,这是姓陆名焉识的犯人的故事。
小说以陆的一生为线索,用插叙的方式讲述多个时间线多个时空的故事,而自始至终他怎会知道一直犯同样的毛病而不自知。在他看来,到处是枷锁和桎梏,束缚自己的自由和爱情。
“焉识”理解为不认识不知道,有好几种情况。冯婉喻(虽然可能知道)表现得不清楚陆在外头的风流和冒失,失忆后更是相见不相识;其他家人对陆相处不多,自然了解甚少;陆生命中的其他过客就更不用提了。反过来,陆对冯婉喻的认识也极为有限,她为家庭及陆的付出和牺牲,陆是不知情的。
对于读者的我们而言,之于人生,之于自由和爱情,又何尝能识呢?